1920年邱吉爾曾經說過:「搞政治跟打仗差不多一樣的有刺激性,危險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打起仗來,你最多被人一槍打死一次,搞起政治來你可以被人千刀萬剮。」(喬治高〈邱吉爾的名言雋語〉)身處政治漩渦中的人一定能印證這句話的允當性;而政治圈外的我們,則有一種拍案叫絕的閱讀享受。
明白修辭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句話的效果源自於比喻和對比的技巧。事實上,比喻之使用在日常生活裡俯拾即是。芝加哥大學在1980年出版了George Lakoff & Mark Johnson的Metaphors We Live By一書,開宗明義即說:「比喻在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語言中有比喻,思想和行動中也有。基本上,我們日常的認知體系,其本質是比喻性的。」(黃維樑〈古代比喻百科全書〉)初次看到這種說法會覺得略嫌誇張,但是進一步深思語言的使用,則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俗語說:「亂世的人還不如太平的狗」像這樣一種不知作者的、口耳相傳的智慧,就是從真實生活經驗體會出的義諦。
二、修辭的重要原則––––比喻
廣義的比喻除了所謂的明喻、暗喻和借喻以外,還包含比擬與象徵。朱自清甚至認為「廣義的比喻連典故在內,是詩的主要生命素;詩的含蓄、詩的多義、詩的暗示力,主要的建築在比喻上。」(朱自清〈唐詩三百首讀法指導〉) 這樣一來就把用典也包含在內了。
文學作品中,詩與比喻的關係尤其密切。詩人雪萊說:「詩的語言的基礎是比喻性的。詩的語言揭示的,是還沒有任何人覺察的事物的關係,並使其為人永記不忘。」(錢鍾書等《論形象思維》) 王逸在《楚辭章句》中則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比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脩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虯龍鑾鳳,以托君子;飄飄雲霓,以為小人。」就很能具體說出詩與比喻的具體關係。尤有甚者,許多詩作通篇就是一個比喻。
當然,不僅是詩作,其他文體也必須巧妙地運用比喻來塑造意象進而傳達情意。
出之於創作者的巧思與靈感的比喻,正如〈文心雕龍‧比興〉中所謂:「或喻於聲,或方於貌,或擬於心,或譬於事。……類比雖繁,以切至為貴……」雖然取材的範圍沒有拘限,總要能夠掌握妥切而深入的要件。
三、比喻的舉隅
例子中的行文,許多是比喻和其他技法兼用的,看了自然知道。此外,就在整理的當時,心中總會有些壓根兒與比喻無關的想法浮現,又不捨得丟棄,畢竟這些總是自己最實在的東西。換句話說,例子當然是具比喻性的,案語則是隨性所至,不以比喻為限。
(一)生命的蝕刻
l 真正的道路是跨越在一條繩索之上,這條繩索在任何高度都是一樣地沒有拉緊,只是懸空而掛。它的設計彷彿是要使人們戰慄甚於行走其上。(卡夫卡〈格言〉)
這裡事實上有兩個比喻:人生/道路、生命狀態/懸空的繩索。第一個往往令人習而不察,適足以說明我們的認知體系是比喻性的。把一條懸空而掛的繩索比喻為生命的道路,卡夫卡藉走繩索的戰慄來比喻對生命的看法,這是一種順勢推演,在比喻的技法上使用最為廣泛。而這種體驗是存在主義的主題––––生存的境遇。
l 死亡猶如懸掛在教室牆上摹寫戰爭歷史的掛圖,只要我們仍然活在這世界一天,使之晦暗或完全歛跡便是我們這一天的工作。(卡夫卡〈格言〉)
這個比喻有些晦澀:晦暗是指坐視不管,而斂跡是意味投入消弭鬥爭的活動嗎?這裡出現一個可以意會卻難以言傳的(語言轉換)困難。但是,在死亡還未來臨之前,這張摹寫的掛圖也就仍在進行,人的生命未劃下據點之前,一切仍在繼續。彷彿和前一個例子形成對照,這個存在主義的比喻積極的談論人的行為的自主性。也是藉比喻而推論哲理的方式。
l 一切喧嘩上升後都變得微弱,一如海面上的浪花,沖高後就激成泡沫了。(紀德〈地糧‧第四篇〉)
將喧嘩模寫為「上升」本身就是比喻。而把喧嘩比喻為浪花,將喧嘩過後比喻為泡沫,這是一種人生的透視。它建立在浪花與泡沫都不過是海的一種暫時表現,如果我們想到本質與表象的關係,更容易深入體會紀德所感受的虛幻。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電亦如露,應做如是觀。」與此相似,不過是一個喻體連用四個喻依。
l 人類不過是一根蘆葦––––自然界中最脆弱的東西,但人類卻是會思想的蘆葦……因此,我們全部的尊嚴便都寓於我們的思想中。(巴斯卡《沉思錄》)
巴斯卡信仰上帝,但反對那不思不想的上帝信仰。他相信人雖脆弱,卻因著會思想而示現力量;即使理智有其限制,仍不失其真正價值。這裡我們看到的不只是比喻,還存在著映襯的關係----生物性的脆弱更顯思想的可貴。
l 人實際上生存於一個極有限的空間之內,即使你用盡畢生之力來打破它,像約拿憑雙手和一把小刀挖開魚肚的那一奇蹟,結果是換得一個比較大的魚腹而已。(姚一葦〈詩人戲劇家馬林‧梭勒斯庫〉)
這是明顯的用典。原來的典故在這裡被簡練而生動的運用,比喻中夾帶的描寫,令人不知不覺進入更深一層的生命思索。但是,生存世界的邊界,這是一個合理的疑問嗎?
l 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從烈火中鍛來;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需向薄冰上履過。(洪自誠〈菜根談〉)
這是典型的中國格言,兼有對偶、誇飾和比喻。烈火中鍛來的是堅毅,薄冰上履過的是戒慎,透過具體意象的呈現,洪自誠的意念顯得更加清楚。但是這個因果論的主張我是存疑的。
(二)書與學的風景
l 學未至圓通,合己見則是,違己見則非。如以南方之舟,笑北方之車;以鶴脛之長,憎鳧脛之短也。夫不責己之有見,而責人之異見,豈不悖哉!(袁宗道〈答友人〉)
其中兩個比喻都是對比型態。讀書人那種妄自尊大與師心自用其實是一種以管窺天的無知,這樣取於經驗的比喻特別生動鮮活。圓通這個形容應該是佛典語譯(楞嚴經大勢至菩薩念佛圓通章);將思想境界說成「圓通」本身其實也是一種物像的比喻。
l 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深淺,為所得之深淺耳。(張潮〈論書與讀書〉)
此處連用三個比喻,賞月的境界由淺而深,也對應了閱歷深淺影響讀書境界變化的主張。可是,書讀的多也可能成見愈深,到了老年反成枷鎖。豈不見白髮皤皤的老先生對著書大罵「渾蛋」「狗屁不通」?這種經驗我可遭遇許多次哩!賞玩景緻與讀書有無所得,從結構關係而論,實在不必與閱歷有因果關係,甚至相反的主掌也可以以同樣的敘述方法得出:閱歷愈多賞玩愈有所障礙,讀書愈多偏見。年輕時雖也曾陶醉於張潮這種文體而有所共鳴,現在看來則覺得是一種不得志文人聊以解嘲的文字遊戲。
l 人對書真的會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關係有點像。字典之類的參考書是妻子,常在身邊為宜,但是翻了一輩子未必可以爛熟。詩詞小說只當是可以迷死人的艷遇,事後追憶起來總是甜的。又長又深的學術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點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當然有點風韻,最要命是後頭還有一大串註文,不肯罷休!至於政治評論、時事雜文等集子,都是現買現賣,不外是青樓上的姑娘,親熱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麼回事了。(董橋〈藏書家的心事〉)
董橋以四個各有特徵的女性色來比喻人與書的關係,對二者之間關係相似處的細緻體會,相當巧妙,相當幽默。其中三個比喻又各有轉折處,夾帶議論,見地通透。我當初剪貼過何凡、阮文達、吳心柳和關關的雜文專欄,覺得各有風采;十幾年後重新整理它們,時過境遷,可取者便寥寥無幾,也印證的董橋的經驗。學術著作的確不正襟危坐面對是不成的,可是,我也沒有資格把學術著作視為老女人,在迴旋至天的巴比倫塔中,那別具風韻的女子,我還不曾細細凝視,現在的心情也不敢這般看待;或許哪天驀然回首,能像董橋這般放言肆語。
l 好幾年前我就勸人關門讀史,覺得比讀經還要緊還有用,因為經至多不過是一套準提咒罷了,史卻是一作孽鏡臺,它能給我們照出前因後果來也。(周作人〈關於命運〉)
周作人的散文使用比喻並不多,他的風格是枯淡的、有種知性的幽默。上面這個比喻和作者個人學識淵博有相當大的關係:他對經、史的體會是出入其間而得來的,用起比喻也特別警醒。「經」這東西也確實像個護身符,多念幾回總有個立身處事的訣竅能掌握,但畢竟是符籙,念的多,要通曉可不是件易事,要拿來舞弄就更是難如登天了。史書裡的記載則是慾海橫流,刀光劍影的世界,一個活生生的史實給人的衝擊既痛楚又辛辣又清晰,勝過十句百句的格言、座右銘。不過周作人所指的「史」自然是傳統以人物為中心的史學,換成現代的不同史學派別所續寫的史書,那又令當別論了。
l 歷史的事件對我來說就像是博物館的樣品,或標本館中的植物,永遠乾枯,以致使人容易忘記他們曾經是充滿樹液及長得生氣勃勃。(紀德〈背德者〉)
這裡的喻體和喻依的特徵是:都是在時間之流中沉澱下來的。如果能記得一切曾經生氣勃勃存在過的生命與文化,我想人類彼此的了解將會將會保有更多的尊重,對有決定性的影響的科技發展也會更加審慎。
(三)逝水流年
l 隨著時間流逝,我的驚喜也就不再那麼強烈,正像太陽的運行,愈接近垂直於地面時變得愈遲緩一樣。(紀德〈地糧‧第七篇〉)
這很像我們所謂的「沉潛」。不是死寂,而是一種不被察覺的運動型態。二十八歲的紀德,人生正值成熟,如正午的太陽,這可說是他生命體驗的一種表白:豐富濃烈而厚重的。
l 我乃曠野裡獨來獨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嘆息
而恆以數聲淒厲已極之長嗥
搖憾彼空無一物之天
使天地戰慄如同發了瘧疾
並颳起涼風颯颯的,颯颯颯颯的:
這便是一種過癮 (紀弦〈狼之獨步〉)
我對這首詩的感觸特別多。它是我與新詩的邂逅。其中的詩句甚至成了我嚮往的生命格調。這篇自我宣言名震一時,現在讀來仍覺得受其精神所撼動。試問:除了紀弦,還有誰自始至終都是純粹的現代派的詩人?紀弦在新詩運動中經歷風風雨雨,甚至遭到圍剿,依舊特立獨行,光這一點就令人敬佩。
前二句表現的是自覺的特立獨行,三、四句則充沛著無視於物的傲骨,接著而來的則是對這混沌的天地爽快俐落的,「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挑戰,而紀弦則是以此為樂,何等的氣魄!
l 直到有一天我死去
像尾魚睡眠於微笑的池沼
我才會熄燈休息
我,才有個美好的完成
如一冊詩集
而那覆蓋著我的大地
就是那詩集的封皮 (楊喚〈我是忙碌的〉)
楊喚的詩總有一種如夢似幻的、童話般的意象。這種如夢幻般的絮語,改變了詞語的意義,一切詞語被重新賦予新意,像是蒙太奇手法:在我們剛進入一個意像世界時,又立刻被帶進另一個意象世界,然而所有的意象又如此和諧,融會成無間隙的幻境。
l 小時後
我不識字
媽媽就是圖書館
我讀著媽媽 (綠原〈天籟〉)
綠原和楊喚的詩作有著童話般的純淨意象。在媽媽的懷裡聽著一遍又一遍的故事的經驗,在這裡凝鑄成了一個顯活的意象,尤其是––––我讀著媽媽,永遠令人著迷。在這樣的抒情作品中,我們看到了比喻在生活中不可或缺。透過這些比喻,內在情愫才得以具象化,而為他人所知覺,在他人的心中產生共振。
l 把自己的道德行為每天如此的結一次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這樣結起帳來,每個人不是債台高壘,就是不名分文。(陳之藩〈印刷小工誕辰〉)
民間信仰流傳的功過格便是一種每天結帳的道德行為紀錄表,那是一種期望行善得福的心理使然。若照陳之藩這番老實話看來,那東西就顯得滑稽而自欺了。這裡有一個特徵應該加以注意:詞語的意義隨著前後文關係而被重新定義。「結帳」、「債抬高壘」與「不名分文」這幾個詞語,不單是比喻的技法,事實上也是意義的轉換。
l 這些年來,我無日不苦思深慮,希望走出先前的自我,哪怕是小小的一步,但是幾十年來所受的文化的訓練,浸沉得愈久,也就陷得愈深,我讀過的作品和已有的知識就如一道鐵索,不容易擺脫,更不容易斬斷,因而直到今日毫無成績可言。(姚一葦〈林懷民跨出的一步〉)
在談「鐵索」的比喻之前,我們應該注意「走出」、「浸沉」與「陷」這樣的動詞都是比喻性的。將文化臍帶視為鐵索或許並不特別,可貴的是前後文間顯示出作者誠實面對自我的勇氣,在這裡可以看到形式與本質間並需相輔相成方能動人的最佳例子。周作人在〈夏夜夢〉中有一段知性的說法「加在身上的鎖,一經拿去,人便可得自由;加在心上的無形的鎖索的拘繫,至少是終身的了,甚至解放之難與加上的時間之久為正比例。」與姚一葦的說法是異曲同工的。
l 大概每個人都有過做詩人的一段經驗。在「怨黃鶯兒作對,怪粉蝶兒成雙」的時節,看花謝也心驚,聽貓叫也難過,詩就會來了,如枝頭舒葉那麼自然。但是入世稍深,漸漸熬成了一顆「煮硬了的蛋」,散文從門口進來,詩從窗口出去了。(梁實秋《雅舍小品》)
幽默的特質在梁實秋的文章中觸目可見,這段話中的流暢的比喻、用典與對偶和映襯不必細說,而一個「熬」字則真有畫龍點睛之作用。「煮硬了的蛋」明顯是一種多義性的比喻,每一種煮硬了的蛋的特徵都可以被讀者加以採用,然後與後文做各式各樣不同的連結,產生不同的觀點與意義。語意的多義性在詩的創作中更是一個主題。
(四)情思流瀉
l 客思似楊柳,春風千萬條。(王安石〈壬辰寒食〉)
羈旅之人愁思千頭萬緒,隨境觸景,皆是離苦,正如春來柳發,不可抑止。王安石運用的是比喻與誇飾的手法,所表現的極度哀痛之心情,形象生動,感人至深。楊柳這一在詩詞中代表離別的事物,因襲已久,也可視為套語。
l 山河破碎風拋絮,身世飄搖雨打萍(文天祥〈過零丁洋〉)
風雨中的景象觸動詩人內心敏感的神經,這是文天祥在祥興元年兵敗被擄,過零丁洋時所寫的詩之頷聯,國破家亡的沉痛寫來動人心魄,一種搖落無根蒂的苦悶歷歷在目。順帶一記,這首詩的名句當然還是尾聯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l 幸福婚姻的憧憬,如同一片雪花,只向我做了一次美麗的霎眼,變歸於消溶……(張秀亞〈父與女〉)
雖然我無意把文本和作者經歷做過多聯想,但是上述的比喻正是張秀亞的婚姻寫照。向張秀亞這樣的閨中作家,苦難的婚姻給予她的打擊是難以言喻的,猶如這美麗憧憬瞬間消溶,可是期望方殷,試問:何以遣懷?
l 我們底戀啊,像雨絲
在星斗與星斗間的路上,
我們底車輿是無聲的。
……
如今已是摔破的珍珠
流滿人世了……。 (鄭愁予〈雨絲〉)
這首詩中的雨絲與戀是互為主體的,談雨絲時象徵著戀情,說戀情時候又象徵著雨絲。其意象典雅尤其是鄭愁予的特色。
l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鄭愁予〈錯誤〉)
這是音聲、比喻、矛盾和旁襯的混用,這一句成為鄭愁予膾炙人口的名句,亦即在於凝練的鎔鑄力與其音響之美。
l 當一片羽毛落下,啊,那時
我們都希望––––假如幸福也像一隻白鳥––––
它曾悄悄下落。是的,我們希望
縱然它是長著翅膀的…… (林泠〈不繫之舟〉)
林泠的抒情是種獨語體。白鳥這一比喻的前後發展關係,正是所謂一詠而三歎的好例子:那對幸福的渴望在各種綺思之間,迂迴搖蕩,其所產生的抒情力量難以言喻。
l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裡頭 (余光中〈鄉愁〉)
這首詩的四節都是比喻的做法,我選取了第三節來做例子。在比喻之外,營造鄉愁滋味的要素我想應該是余光中表現在全詩中那種時空的對比性。
l 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
不住地變換它地眼瞳
致令我的形象變異如水流(蓉子〈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
把妝鏡的形狀比喻成弓背的貓,將鏡面比喻成貓那神秘迷離的眼瞳,將人隨時間而變化的容顏比喻為不斷變動的水,相當精緻。
l 請讀我––––請努力讀我
我是沒有手紋的一隻掌
我是沒有五官的一張臉
我是沒有刻度沒有針臂的一座鐘
請讀我––––請努力努力讀我
我是沒有銘辭沒有年月的一方
一方倒下的碑 (楊澤〈煙〉)
楊澤用多種形象去比喻同一事物,除了意象的特出以外,細細尋思手掌、臉、鐘和碑與煙的時間脈絡,可以發現一種煙的生存歷史。而這煙的生存歷史正是人的生存歷史的反映。生命的歷史被壓縮在瞬間即逝的煙霧中,時間的張力在此擴展至極限。
l 在這擁擠的人群裡這個美貌的突現
一如花瓣在潮濕裡,如黯淡的樹枝 (龐德〈在米托車站〉)
這首詩是鍛鍊與壓縮的絕佳代表,全詩就這麼二句,卻帶給我們無窮的滋味。絕美的意象使情愫無限延伸。
(五)眾生相
l 我時常興高采烈的出門去,自命為文明古國的新青年,忽然的當頭來了一個一蹺一拐的女人,於似乎我的自以為文明人的想頭,不知飛到哪裡去了。…這時彷彿無形中她將一面藤牌,一隻長矛,恭恭敬敬的遞過來,我雖然不願意受,但也沒有話說,只也能恭恭敬敬的接受,正是受封為什麼社的生蕃。我每次出門,總要受到幾副牌矛,這實在是一件不大愉快的事。(周作人〈天足〉)
周作人在此所控訴的、感到無奈的狀況,今日依然存在於社會文化之中,那就是殘酷與冷漠,野蠻與順從。雖然不再有裹小腳這碼子事,新興的花樣卻是令人目不暇給,有過之而無不及。難道,這是人的本質的一部分?其鮮活的形象也是動人所在。
l 請不要圍觀他人的死吧!冷漠的群眾請莫要議論紛紛,因為我們同是一樹枯枝上的戰危危的敗葉。(楊澤〈斷片〉)
這是對車禍現場人群圍觀的憤怒。楊澤的這句話是很驚悚的,近似於控訴現實社會道德之敗壞。不能救人之急的人也將成為明日落下的、被眾人冷眼旁觀的那一敗葉。當然,問題在於道德風氣所在,我並不認為救人之急便能得報。
l 他好比一棵折斷了的老樹,樹枝樹葉,不知在多少年前被暴風雨折去了,化為泥土,只剩下這根禿樹幹,沒有感覺的蹲在那裡,在繼續受著風雨得折磨。(馮至〈一棵老樹〉)
開頭的「他」是指文中的老農夫。老農夫正如那老樹,紮根於泥土,不會游移。建基於此,馮至順時推移發展出一連串精緻的意象,使農人與土地融為一體。整段文字流露無比悲涼的氛圍。
l 店裡的夥計在帳台後蹲山老虎似的雙目炯炯地睨視著,把客人一半當作小偷一半當作肥豬,也是很可怕的。(周作人〈東京書店〉)
蹲山虎和肥豬的關係是令人捧腹的,也把做夥計的心態表露無遺。遭遇過這種對待的人,更能體會其中滋味。
l 大肚山的山形起了千萬條皺紋,在皺紋裡行駛的車子像一滴滴汗水滾到額頭下。我摸著前額,才知道自己已經發燒生病……(蘇紹連〈白羊山坡〉)
超現實。痛苦隱藏在皺紋與汗水之中,而皺紋化成千山萬巒的大肚山,汗水轉成了疾駛直下的車流。有一段時間,搞超現實的人很多,卻沒有留下什麼詩作,蘇紹連的〈七尺布〉、〈車禍印象〉則是令人讚嘆的佳作。
l 伊的美足
如蝸牛探出
一點點,旋即
好似驚覺受到窺伺
忙又縮回去 (羅勃‧何立〈伊的美足〉)
這詩本身全是一個比喻。我想,唯有對女性的矜持之美有細微的觀察,才能寫出這神似的比喻,那幽默的情致更是令人忍不住從心底發出無言的一笑。
l 夫人,在你玲瓏的身上
寄生著光滑的、狡猾的蛇。
你的晚禮服不僅讓你身上的蛇游出來
而且暗示著樂園的禁果已經熟透……(鍾鼎文〈臂〉)
這條蛇當然不是鍾鼎文自創的,而是借自樂園中那株蘋果樹上。不過他也不是白借的,他把這手臂寫得情色十足,恁是亞當有再次選擇的機會,擔保也會隨之而去。
l 物價像吹斷了線的風箏,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飛昇。(錢鍾書〈圍城〉)
l 誰知道從冷盆到咖啡,沒有一樣東西可口:上來的湯是涼的,冰淇淋是熱的;魚像海軍陸戰隊,已登陸了好幾天;肉像潛水艇的士兵,曾長期伏在水裡;除了醋以外,麵包、牛油、紅酒無一不酸。(錢鍾書〈圍城〉)
梁實秋與錢鍾書同樣是比喻大師,幽默能手。梁的文句幽默而不傷大雅,有一種敦厚氣息;錢的下筆則辛辣帶著諷刺。同樣是比喻中帶有幽默,然而稟氣不同,發而為文也就各有所鍾了。
(六)形與聲的織錦
l 大弦嘈嘈如急語,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白居易〈琵琶行〉)
這裡是以聲音來比喻聲音,加上綿綿密密的疊字,營造了聲音之美。「聽蜀僧彈琴」中所謂「如聽萬壑松」則是從整體氣象作一種恢閎的比喻。
l 呢呢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齊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韓愈〈聽穎師彈琴〉)
音樂被認為是最純粹的美感表現,因為純粹而難以言傳,正是音樂鑑賞要傳達時的困難所在。這五個比喻,分別代表琴聲的柔、剛、輕、高遠與其跌宕,使得琴聲展現獨特的立體效果;而具象的比喻使音樂情緒表現歷歷在目,整個感染力頓然增強。
l 在一片寂靜中我可以聽到方才輕扯的門鈴慢慢的響著:「叮,叮」。我的熱血都衝往腦門,耳朵裡也嗡嗡作響,彷彿在一片寂靜中慢慢消失的門鈴聲還在我耳朵裡繼續響下去似的,聲音把我的耳朵都震聾了。( 皮藍德羅〈巴斯卡的蛻變〉)
這裡所比喻的不是聲音的樣態,而是聲音與心理狀態交織下產生的真實效果。那種惴慄不安的感受就像緊張時心跳加速,我們往往覺得聽到心臟噗通噗通的跳著一樣。無聲之聲續存於人心之中。
順帶記下一個經驗。在梵唄與齊聲念佛中,個體往往經歷聲音由外在,進而充溢雙耳,最後感到聲音灌注肢體百骸,感官間邊際逐漸模糊,全身盡是音聲周流,這是我真正經歷過的。其他宗教也有很多相似的經驗敘述。姑不論這種體驗的意義何在,但是可以知道:宗教在相當早的時間已經明白並充分實踐這種體驗,用以凝固信徒的信仰。
l 黑雲堆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蘇軾〈望湖亭〉)
黑白視覺的對比是水墨寫意的本色,本已相當強烈;如實的動態比喻更產生強烈的視覺刺激,乾淨可喜。
l 曉起看雲,在絕壑下,白淨如綿,奔騰如浪,盡大地作琉璃海,諸山尖出雲上若萍,五絕也。(袁宏道〈天目‧二〉)
如綿者雲之色樣,如浪者雲之動態,琉璃海者光之閃耀,如萍者雲之流動,山之飄邈。袁宏道短短二十六字,寫盡曉雲之姿。新文學發軔之初,周作人所以重視公安派的性靈說,除其革命性,重視「真」與「變」外,亦在於「片言釋之」的卓越能力,周作人本身更是這種風格的繼承者。
l 門燈在黑暗中把剛剛被雨淋過的柏油路照成小島般的模樣。在整條道路上––––從一端到另一端––––灑落著井然有序的大小島嶼。昨天、前天、還有五年甚至十年前的這個時刻,夜晚都沒有改變過。(馬克希莫夫〈守衛拉希可夫〉)
小島寧靜不動,代表一成不變的街景,象徵人際間穩定的關係;相對於此,拉希可夫對於摯友格列夫的離去產生一種自覺,感到生命中失去了某些重要而且無可補償的東西。這樣的對照使拉希可夫沉痛的心情益為彰顯。
l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隻隻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裡,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魯迅〈葯〉)
這篇名作這個結尾的形象是死寂的、令人不寒而慄的。這樣的一幅景象也正是魯迅對當時中國前途觀感的一個象徵:鋼鐵般的頑固意念推動了傳統文化自身的死亡。
l 汗淋淋的肩膊上,六座神轎,頭尾相連一條大黑蛇似的只管抽蓄著,晃蕩著,渾身上下向打起了冷哆嗦。(李永平〈萬福巷裡〉)
這個場景出現再李永平的《吉陵春秋》內,不再是熱鬧與喜慶的感覺。我們在這裡可以藉意識流也可以藉精神分析來說明,但更簡單的人文觀點是:被壓迫者的世界景觀是沒有陽光的,一切形同泥淖,只有下沉。社會黑暗角落的人群對神明與其說是崇敬,不如說是畏懼:一種自我生命價值的投射現象。
l 在沒有風的平靜的夜裡,海水溫柔安靜得如一片青草原,我游泳在裡面,就像走在草地上。幾乎沒有什麼波浪,只有一些細碎的精緻的動盪,小水朵如沒有牙齒的魚秧子樣輕噬著我,有一種軟綿的快感。我像一尾魚樣游泳著,全身如一朵睡蓮花樣舒展開,兩隻臂膀是兩隻鳥翼似的銀槳,輕快的拍打著海水。兩足就是兩隻迂迴的舵,輕悠悠的迴旋著。(無名氏〈林達與希綠斷片〉)
這樣的散文本質上已經是詩了。個別的比喻是美妙的,而整體上又那麼的舒緩和諧。字面的裝置,逼人聯想起印象派光影浮動的畫風。充滿感官的色澤,引人遐思。
四、比喻是基於人生美感的要求
如同前面所說的,比喻在現實生活與文學作品中俯拾即是,然而,能經得起沙汰的佳句,可就不如想像中那麼多。首先,人人都懂得一點比喻,對比喻要求的水準自然較高;其次,人人都用比喻,時到今日,要創造新的、精緻的且卓絕的比喻便有一定的難度;最後,比喻的技法之拓展,比擬、象徵與用典的攝入,尤其是詩學上對比喻領域的極度深掘,也使作家對自己的比喻技法確當與否要求更嚴格。作品粗胚完成後,在檢核後發現原來的比喻與文章的整體經營衝突,與傳達的意念衝突,乃至於與確當性的要求衝突,修改、代換甚至刪除最初的比喻是常事。
最後,我從三個面向來總結本文:
第一,就主體性而言,作者下筆營造之前,意念早於比喻,已經存在於作者的心靈中,因此,修辭––––不僅止於比喻––––是源於作者主體之中「流露」出來的意念的轉換作用。這樣稍嫌傳統的說法可能會引起形式主義者或離中心論者的批判,但是思考作者––作品––讀者之間存在的不同的詮釋關係,三者各具一定的影響力;即使作者意念所散射出的力量未必傳達給讀者,但他的意向必然在作品上有其意符。比喻正是意符,是意指的載體。
第二,就修辭學而言,比喻基本上是一種技法,經由作者的想像與創造力而塑造出成功的美感經驗。或許,比喻與其他修辭法是等價的。不過若照亞里斯多德的《修辭學》的看法而言,對比與比喻可能是更為基本而重要的手段。
也許有人會質疑好的比喻不是來自靈感嗎?即使我們承認這種說法,也不該忘記一件事:靈感可不像字面那樣神妙,可以呼之即來。靈感轉換成語句而要保持一種鮮活與正當性,作者的才性與所下的功夫才是真正的主題。
第三,就比喻運用之廣泛而言,正如雪萊所說的,是一種本質,人的生活的本質;甚至在科學領域中,比喻也是推動知識成長不可或缺的手段:電流、重力、光子、原子……起先都是作為一種比喻性語言在使用,而推進了不同領域中知識的發展,然後隨著知識的增進原來比喻性的詞語才逐漸轉換了其中意義,而發展到新的定義。在這種普遍被認為是理性的知識中,大量的比喻存在之事實透露了一個秘密:比喻不僅是為了便於了解與傳達,在科學家的思想深處––更確切的說:在人性的本質中––美的要求是片刻不離的必要。
綜言之,「人類生活本質是比喻性的」,更進一步的說:人的生活中存在著美感的要求,乃至於在科學、數學和邏輯理性思辨的學問中,藝術領域當然是不言自明的。文學中的比喻不是片斷的、孤立的事實,而是整體美感生活要求的一個比較明顯的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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